故事專欄 (01) 紫竹調

我信天主教,每個主日都要去望彌撒,彌撒中要有人彈琴。在過去,這一直都是一位修女的工作。運氣很好,我們教堂裡來了一位研究所才畢業的年輕人,有一天,彌撒結束,他自顧自地彈鋼琴,因為他彈得很好,修女逮到他不放,叫他在彌撒中彈琴,他是一位很開朗的孩子,立刻答應了。

這位年輕人除了在彌撒中彈琴之外,在彌撒結束以後會繼續彈,我們都喜歡聽他所彈的曲子,當然有些是輕鬆的歌。他也能彈相當多古典鋼琴曲,比方說,他會彈很多小夜曲,也會彈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,有一次他甚至彈了一段拉赫曼尼諾夫的曲子。最令我感到驚訝的是他曾經很優美地彈了《緩慢如歌》,我以為這是用小提琴來演奏的,他居然會將它改成鋼琴曲。

我問他怎麼會如此厲害,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,他只知道他從小的音感就特別好,他小時候學會彈鋼琴以後,只要聽到一首歌,他只要記得旋律,就可以用右手彈出來,至於左手的伴奏,是他自己臨時想出來的。一般的流行歌曲當然可以如此做,古典音樂如此做當然是不合法的,所以他只敢在外行人面前彈奏古典鋼琴曲。他腦子裡記得相當多古典音樂的旋律,比如好幾首小夜曲。至於拉赫曼尼諾夫的音樂,他其實只記得前面開始的那一小段,後面就記不得了。因為他不是在正式場合演奏,這樣也可以使我們滿足了。

我們大家給他取了一個綽號「鋼琴師」,鋼琴師是一個很開朗的人,但是他有時會忽然陷入沉思。我們教堂的一些女孩子很欣賞他那時的表情,她們說現在的偶像明星絲毫沒有這種表情。

有一天,鋼琴師認識了一位教友,他是一所老人院的負責人,我們的鋼琴師立刻懇求這位教友給他一個機會去彈鋼琴。他說當老人吃飯的時候,他可以彈。那位教友說他們飯廳裡沒有鋼琴,鋼琴師說他可以自己帶一個手提電子琴去,他自己也沒有鋼琴,但是有這麼一架電子琴。他說他的電子琴雖然比不上真正的鋼琴,但也可以湊合著用。

鋼琴師的名聲慢慢地傳出來,很多老人院要求他去彈琴,他都來者不拒。我對他的志工行為很有興趣,也跟著他去了好幾次。我發現我們的鋼琴師很仔細,他事先好像做了一些準備工作,知道那所老人院老人的喜好,有的時候,他彈的全是台語歌曲,但也有一次他彈了好多古典的鋼琴曲。他每次演奏結束的時候必定彈《紫竹調》,《紫竹調》是小學生必學的歌,很多老人聽了以後,好像都很高興,大概是因為他們想起了他們快樂的童年吧。

有一天,我和鋼琴師一起去南部的一所老人院,那裡的老人院是有鋼琴的,鋼琴師照舊在演奏結束的時候彈奏了《紫竹調》,他通常彈兩遍,在他彈完第一遍的時候,老人院的一位員工走了過來,和他講了一些話,鋼琴師因此將最後的一句重彈了兩次。那位員工又和他講了一些話,他重重地彈了一個音符兩次之多。後來員工離開了,鋼琴師忽然好像崩潰了,整個身體伏在鋼琴上,我看到他似乎在流淚。

員工又回來了,這次他要鋼琴師捲起左手的衣袖,然後查看了鋼琴師左手臂的後面,查看了以後,他點點頭,領著鋼琴師走到一位老人那裡。老人坐在輪椅上,看來已經很虛弱,我們的年輕鋼琴師在老人旁邊跪了下來,將頭倒在老人的懷裡,淚流滿面。他有沒有說話,我們都搞不清楚,但我們感到老人的視力已經不行,他一直摸著鋼琴師的頭,後來也一直摸他的臉。

那位員工告訴我,鋼琴師今天不回去了,他要留下來陪伴他的爸爸。我這才知道那位老人是鋼琴師的爸爸。

我一個人坐高鐵回新竹,我想起一件事,鋼琴師週末都去老人院,從未提到要回家。但我不了解為什麼那位員工要他一再地重彈一個音符,也不懂他為什麼要看鋼琴師左手臂的後面。

兩天以後,鋼琴師打了電話給我,他詳細地告訴了我他的故事。鋼琴師的父母都是音樂老師,所以他的音感也非常好,他從小就會彈鋼琴。遺憾的是,他的母親在他六歲的時候因車禍而過世了,他的爸爸大受打擊,開始精神狀況越來越糟,他不能再當老師,而且忽然喜歡流浪,變成了一個遊民。他帶著小孩四處亂走,小孩雖然不喜歡這種遊民生活,但也無可奈何。有一天,他們被警察看到,警察告訴爸爸,當遊民不犯法,但是孩子不能如此,所以孩子就被送入了一家安置中心。孩子非常捨不得離開父親,但畢竟安置中心的生活舒服得多,又有游泳池,他也就安定了下來。他曾經去他們父子流浪時所住的街頭,但找不到爸爸,從此他只有想念爸爸的份。

孩子從小就會彈鋼琴,他當然也會彈《紫竹調》,《紫竹調》的最後一個音符是So(簡譜是5),可是絕大多數的歌曲都以Do(簡譜是1)結束,孩子頑皮,每次彈《紫竹調》都以Do結束,他的爸媽指責他,他故意不聽。

在老人院,他不僅每次都彈《紫竹調》,而且每次曲子結束的音符都故意彈成Do,只有一次有一位中年人發現了這個錯誤。直到這一次,鋼琴師的爸爸立刻發現了這個錯誤,他也知道這不是偶然的,因此他請人叫鋼琴師再彈一次最後的音符,鋼琴師堅持不改,仍然彈Do,爸爸記得兒子左手臂後面有一個胎記,檢查的結果證明鋼琴師就是老人的兒子。這位鋼琴師知道他的爸爸雖然是個流浪漢,但音感可能仍然存在,所以他一直故意彈錯,希望經由這個錯誤找到自己的爸爸,他終於找到了。

鋼琴師的爸爸已經相當地虛弱,不久就去世了。我們的教堂為他舉行了彌撒,鋼琴師的同事和同學來了一大堆,這些大多是大個子的男孩子。彌撒結束以後,白髮蒼蒼的老神父先自己唱了一次《紫竹調》,然後領著教堂裡的所有人一起合唱《紫竹調》,我發現那些大男生唱得特別起勁。過去我只聽過孩子唱《紫竹調》,沒有想到這些大男生照樣可以將《紫竹調》唱得非常好聽。

鋼琴師仍然在週末到各個老人院去彈琴,有時他也去一些安置機構彈琴給孩子們聽,但他不再有沉思的表情了,那些欣賞他沉思的女孩之中有一位覺得好可惜。但我注意到每次彌撒結束以後,他們都一起離開。顯然地,不再沉思也仍有魅力的。